荒瓜鱼儿
作者: 来源: 时间:2021-08-11
南瓜,在我们家乡也被叫做荒瓜。荒瓜亦菜亦粮,丰年做菜可佐餐,荒年当粮可救命。度荒之瓜,这大抵是荒瓜名字的由来。
“荒”字略显卑贱,但荒瓜着实是被家乡人当作金瓜的。
家乡僻处一隅,山高深谷,八分山地两分水田,寻常人家一年耕耘也不过多收三五担粮食。在群山连绵的渝东南腹地,饭稻羹鱼曾是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。许是饥荒之年太多,而饥饿记忆的传承又太惨烈了。荒瓜,在乡土千载的味觉里,已成为祖祖辈辈的一种情结,这是对丰年的向往,更是对忧患的有备无虞。
家乡人对栽植荒瓜有种别样的热情。开春时节,边角地的缓坡、田埂、菜园的旮旯、篱笆根儿,甚至房前屋后的果树下、坡上坎下的灌木丛边,刨三两个浅浅的土窝子,随手丢下四五颗荒瓜子,再浇上一点清水,荒瓜就种好了。甚至不用回填泥土,净等它发芽生根便好。时光自会召唤春风夏雨的伟力,藤蔓一天天变得粗壮,叶片越来越肥厚,一丛又一丛的荒瓜绿意盎然,或伏地而行,或绕树而上,或爬满墙面,尽情吞吐着朝烟夕岚。
不经意间,荒瓜开花了。绿色的茎蔓支着七八个绿色的花托,嫩黄的花骨朵就在起伏的叶片中酣睡;轻盈的蝴蝶似也不忍打扰这场沉眠,只安静地取食花心的蜜汁。然而,日复一日炽烈的阳光,终于把它们唤醒,这些慵懒的花儿,伸筋舒骨,慷慨地释放似有若无的甜香。天牛来了,蜜蜂来了,七星瓢虫也来凑热闹。于是,虫儿们也有了甜蜜的仲夏夜之梦。
依稀记得年少时,随手摘一朵荒瓜花,扒开层层花瓣,我们也曾如懵懂的虫儿,贪婪地舔舐花朵最深处的蜜汁。荒瓜花,消减了稚童们对糖果的渴望。那些深藏于记忆深处的甜,点缀着一个又一个美好的童年。
乡村主妇们开始行动起来,这是做荒瓜菜的季节。即使在瓜果菜蔬相对丰盛的时节,荒瓜也绝对占有无可替代的地位。有三道荒瓜菜是不得不说的。第一道叫作炒荒瓜巅儿。只取藤蔓末梢一小截水灵灵的嫩尖儿,开水汆两下,沥干,热油清炒,配上两三个干红辣椒,就是一道绝妙的菜肴。
荒瓜的花朵是另外两道菜的主材。其中一道是鲜菜,取不结果的雄花数朵,加山泉水做汤,只需一小撮细盐,便呈现无比清甜又回味悠远的鲜味。一碗荒瓜花汤,一碗洋芋米饭,是家乡人每天劳作的美好开端。
当然,我的最爱是南瓜花酿,我们叫作荒瓜鱼儿。这是很形象的称谓。成品以荒瓜花为皮,糯米浆作心,黄中带白,形似一条条小金鱼。不说滋味如何,光瞧这颜色,已有几分珍馐的样子。
对于乡村而言,这是一道颇费工夫的菜肴。
荒瓜花期最盛时,辛勤的主妇们把清早带着露珠的花朵采摘下来,满满地攒上一竹筛,摘掉花蒂,破开花瓣展开,然后洗净、入水煮沸,捞出在阳光下晒干,这便完成了第一道工序。第二道工序为“捏鱼”。粘稠的糯米浆子早已调好,一手拿荒瓜花,一手用汤匙灌装,一条条饱满的“小金鱼”就乖乖地躺在了灶台上的竹筛里。成型后,就是第三道工序了,柴火烧大锅,“小金鱼”上笼蒸熟。荒瓜花的甜香,糯米的清香,混合着热气腾腾的水汽散发。这只是半成品,还有一道工序。蒸好的荒瓜鱼儿,需要再一次接受阳光的洗礼,晒干后彻底定型,然后被主妇们装进黝黑的土坛深处,坛口密封,围水少许,静等发酵。过一两周,微微发酸,便可起坛做菜了。
取数十条发酵好的荒瓜鱼儿,用清油微煎至表面金黄,无需配菜,时间、阳光和主妇们的智慧赋予的香气,就浓烈地散发了出来。谁能想到,荒瓜和糯米的相遇,造就了世间最好的成全。
在家乡,这是一道可以上席面的待客佳肴。八仙桌边团团坐定,老人孩童翘首以盼,人们分享的也许不仅是一道美食,更是一种朴素的生活智慧,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。
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,我相信荒瓜和人的确引发了某种共鸣:只要有阳光雨露,就一定会野蛮生长。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,就如荒瓜一样,把枝叶、花朵、果实、种子,连同四季轮转、人生无常,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。
我竟有些想念母亲做的荒瓜鱼儿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