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条路，在我记忆里，总是与契诃夫笔下那精妙的比喻相吻合——灰白若皮带般，从翠绿丰饶的田原深处伸向远方的山林，直到无论怎样拉长视线也无法触及它清瘦的背影。

　　过去的几十年里，这条细窄小路一直是村庄里劳作者们的必经之路。它的变化发生在今年。

　　初夏的一天，轰隆隆的挖掘机吵醒了路边树丛里的阳雀，它们三五成群，拖着黑白相间的长尾巴，“哗啦”一下子往树梢振翅飞去。这条仅一人宽的小路，终于要拓宽路面了，多么让人惊喜！一群人、几台机器，填土石、铺路面，昔日寂静的小路上仿佛唱起了一首富有韵律的歌。没过几天，皮带般的小路便成为另一番模样——宽度约是原来的5倍，路边的杂草丛被清理干净，一眼望去宽阔明朗。这样，到了播种和收割的季节，农人们便可以将拖拉机驶上小路，省了肩挑背驮的力气。

　　春夏之交，在这条路上，可以看到关于农业劳作的丰富场景。有时候，迎面走来一位农夫，双脚沾泥，荷锄而归。有时候，一位头戴草帽的农妇经过，提着刚从菜园里摘下的番茄、黄瓜。

　　“您这好收成啊！”

　　“呵呵，菜长出来了就吃不迭了……”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庞溢满自得的笑容。

　　频频回乡。每一次，我都会在清晨或日暮时分，踩着不变的步伐沿小路向前行走，穿过村庄的心脏。

　　季节是不等人的。现在翻开那些在清晨或傍晚拍下的小路旁的稻田、荷塘，那清晨的露珠、傍晚的云霞，才知道四季的嬗变来得有多美丽、走得有多迅捷。小路旁的一切都随时节在生长、变幻，今年看到的野草野花，一旦谢了，就只能再等下一个年头。稻谷的播种与生长最能说明这一切。从眼看农人躬着身子一棵棵一行行插秧，到稻田绿毯般茸茸一片，再到空气里飘来稻花的芳香。

　　记得小满那天早晨，丽日初融，路旁的水田里，三五人正插秧，两位农妇边劳作边闲聊：

　　“我这腰不行了。”

　　“不要紧，路修好了，收稻子不像往年那么辛苦了……”

　　虽听不甚分明，那略显疲惫的乡音，让人觉得动听极了，像晨风中的白杨树叶翩翩拂动一呼一吸，像树叶间清脆悦耳的鸟鸣，也如一股清泉，汩汩流淌在夏日的山涧里。

　　一排白杨树之隔，另一片稻田里，一位农夫形单影只，正“苦行僧”式地劳作着。一片稻田，一个人来来回回插秧，即便面积不大，也是要费不少工夫的。他却并不急躁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。日子就是这样的，农活也是这样的，这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，这一辈子的生计，不用急也急不得。高大的白杨树是抵御日光的天然屏障，锁住了投在稻田里的那一片漾满绿意的阴凉，他，可以多插几行秧苗再回家吃早饭。

　　小路，无言地注视着这一切，也默默地陪伴着眼前人。

　　从这条小路走上一趟以后，我格外明白了粮食与汗水的关系。于是，当天边浮上灿烂的晚霞时，我会带上11岁的孩子，再一次向小路深处走去。这不正是一本大自然的教科书么？胜过了长篇累牍的说教和痛心疾首的责难，只需指着稻田里翠绿的秧苗，告诉她一粒稻米的来历。“谁知盘中餐，粒粒皆辛苦”“残羹与冷炙，处处潜悲辛”，在这样的情境下植入一个孩童的心中。丰子恺先生有一篇《芒种的歌》，讲的就是年少时在稻田边从父亲那里获悉“人生的事，苦乐必定相伴”这受用一生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