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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雨

作者: 来源: 时间:2021-05-06

  那年的普快列车像一个绿色邮筒,用20多个小时把我从鲁北的村庄投递到繁华的江南。时空转换后的恍惚中,我在小城石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场梅雨。我撑着折伞,从纬零路上石化二村的集体宿舍出发,到蒙山路上的公司工作。那柄黑色的折伞断了一根伞骨,梅雨敲打着伞面,化作细碎的雨星,悄无声息地洇湿半边肩膀。

  那时,石化城还没“长大”,路边都是年轻的香樟。我也没有“长大”,同事都担心我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。其实还好,我原本就知道梅雨,它是暖湿与干冷气流相持不下而在长江中下游形成的锋面雨。我的地理成绩很好,语文成绩更好,我背得出赵师秀的《约客》。在那个雨季,我经常在城市的绿地及公园寻找梅树。成熟梅子是黄色的,长满青草的池塘里会有蛙。至少赵师秀是这么说的。我没有找到梅树,小城似乎也极少听到蛙声。鲁北有杏有桃,没有梅,有蛙。夏天的滂沱大雨后,沟满壕平的村头田边会有蛙声,那些青蛙扯着喉咙大声聒噪。我一直揣摩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和热闹。

  那一年的雨季漫长。城市里仿佛只有静静的雨。晚上,我在潮湿闷热的宿舍里,看父亲给我的那本《聊斋志异》。雨声或疾或缓或密或疏,洒在窗外法国梧桐的阔叶上,日光灯经常会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。有肥胖的蛾子飞进来,“砰”的一声撞在灯管上,灯影摇晃起来。我有时觉得蒲松龄的花魅和树妖——那些美丽的女性或许就在周遭,悄悄观察,窃窃私语。

  次年的雨季,中专毕业的梅到公司实习。梅有白皙的皮肤和明澈的眼神。梅成为我在这座城市结识的第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孩。梅家住四村,我们上下班几乎全程同路。她经常穿一件已经褪色的运动套衫,我记得是红白相间的那种,左后肘有一滩淡淡的墨迹。梅有时发现跟在后边的我,微笑着停下来,等我。我微微脸红,踩着水花快走几步,然后我们并肩走。有时躲避水洼,我的破伞碰到梅的红伞,梅微笑着移开半步,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酒窝。

  四卷本的《聊斋志异》在那时已经看完,我试着每晚在灯下写一些杂乱的文字。雨声让我想起赵师秀和他的客人:蜡烛已经点起,茶已经煮沸,棋子已经摆好,雨越下越大,蛙声响成一片,灯花已经剪过两三次了……他(她)来还是不来呢?

  那年的梅雨季特别短。出梅的时候,我必须去新的公司报到了。虽然早知离开是必然的,却一直没有设计好离别的形式。多年以后我才明白,离别有时不需要形式,就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在某一天忽然用愉悦的声音播报,本市今日正式出梅——那么自然而然。

  一两年之后,听说梅东渡去了日本。三五年之后,在海滨公园远远看到神采飞扬的梅,她不再是清纯的学生模样,变得靓丽又成熟。

  每当雨季来临,我仍然想起赵师秀和他的千古哑谜。或许,那位“约客”早就到了,藏在灯影、棋盘、蛙鸣和江南的雨幕里。